灯下黑

微博:一盏灯下黑

【邢张】科利亚的木匣

——战争开始的时候,科利亚刚学数数,只会数到十。他从家门口向前走,数了十步,就用铲子挖起坑来。

张欣欣喝大了。这在他身上绝对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可以图懒省事地归结于东北血统的缘故,虽然某人三番五次强调说自己不爱喝酒,真喝起来还是有跟他外表并不相符的豪爽。

他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可能搂着司机称兄道弟了一会儿,又在电梯口绊了一下,不过总体还算体面。张大牵几乎是一猫当先地冲了过来,这么热情一定是因为没吃饱。他敷衍地撸了一把那张胖脸,招呼着一群儿子闺女开饭,之后才跌跌撞撞冲进浴室。

等洗漱完毕躺倒在床上,反倒不困了。酒精在大脑里顽固蹲踞,不停拼写出一些模糊但是欢快的单词,总之是仍然处在兴奋的清醒中。手机震了又震,震过一阵子平静下来,张欣欣刷了微博,看了知乎,回了微信,围观了豆瓣影评又点开猫咪大赛高清写真云吸了两口,终究开始觉得无趣。

他是个很容易觉得什么事情无趣,又很善于给自己再找出趣味的人。很多时候他起身想要趁着雾霾看不清自己的脸就去云遮雾绕的胡同里晃一天,找找有没有哈尔滨的那位鹅头朋友固执地跨越时空问个好,反正每个人都带着口罩,但是出门走三步可能就腻了,冷,呼吸不畅,越走越矫情,还不如转头去书店找本猫毛护理一百问。

于是他点开手机页面上那个红色的app开始听分答,准确地说是听别人的分答。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毕竟刚玩的时候图新鲜,张欣欣注册好之后就把所有认识的人关注了一遍。然后绝大多数都再也没点开听过。他一条一条往下刷,每条一块钱的收听费,张欣欣浪费了可多的一块钱——很多都是点进去听两声就退出来了。声音难听,没有条理,思路庸俗,呸。他在心底不屑地撇撇嘴,手指几乎是机械地滑动着,点开,播放,退出,点开,播放,退……等会儿……

有个熟悉的声音。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滑进耳朵里,温厚的,带一点鼻音,但是非常清楚。那样一把嗓子叫人听了平静,倦意几乎是一瞬间涌上来的。张欣欣以前的梦想是去做播音,他自己的声音条件已经算得上很好,低缓清澈,标准的新闻嗓,可那也不够。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无端就会让他觉得深情。

这是一个有星星的晚上,半扇窗帘没拉,微渺的星光透进来。果子骄傲又冷漠地踱到床下,一言不发地抬头。他看见张欣欣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变得很暗很暗。欣猫很少变成这个样子,张家所有猫都不知道,只有长子果不其然见过。那时候他还很小,被张欣欣连着篮子提回家,欣猫的工作有时很忙有时很闲,忙起来很多天都见不到人,闲了又能把自己折腾的没有一分钟安生。除了那个人来的时候。

他们那时候也去胡同,云南不叫胡同,那就全是小巷子。夏天哪里的阳光都炽烈,穿个短袖,后来太热就脱了只剩里面的背心,大裤衩下面挂出两条看着一撇就折的小细腿,肋条一整排隔着布料都数的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布料汗透了太贴身。山长水阔路远马亡,巷子摞着巷子胡同叠着胡同,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两个病号,一个眼睛不好一个除了眼睛哪都不太好。邢嘉说,咱去求个平安吧,工作太紧,少病无灾总是好的。张欣欣嗯嗯地答应两下顺带对邢嘉的虔诚施以善意的玩笑,他只是闲不下来,才不关心到底去哪。

只要不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实在忍不住自己去想孟烦了。

后来走到一大半,张欣欣后悔了。路很长,太阳老大一个能把青苔都晒枯掉,邢嘉从路边买了两瓶山泉,毫无惊喜,不是冰的。抬手咕嘟嘟灌下半瓶,温热的水根本解不了什么。还有一段好走,邢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树荫,说要不你在这等我吧,我求完就回。于是欣欣就真的留下来了。

禅达的下午只有通达的蝉声,一只唱,另一只和,这本来很滞涩,但是旁边树上的很快都加入进来,一点不乱,也就通达了。邢嘉的背影不紧不慢,他穿一件灰蓝T恤,是沉闷的阴天,背脊那块被汗浸成了深色,很容易让人想到积蓄雨水的云。欣欣看了一会儿,直到他转弯,巷子空了。

细枝末节的声音逐渐充斥懊热空气,粘糊糊,不爽利。左后方那户人家有个小男孩在朗诵课文,很熟悉的段落,只是一时半会记不起来,就像他所有不太重要的童年剪影一样。

科利亚丢下铲子,坐在台阶上,用手摸着脑门想。突然他笑起来,对小伙伴们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啦!”

张欣欣放下矿泉水瓶子,坐在树荫里,用手摸着脑门擦汗。突然他愣了一下,小男孩读完了课文,在对着家人喊:“士兵突击该开演啦!”

模糊的对话,小朋友的鞋底吧嗒吧嗒踩过地面,电视机被打开,片头曲只剩下个尾巴,他想他应该走了,又忍不住有点好奇今天播放的是哪一集。

在蝉鸣中电视机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站起身,侧耳听了一会儿,不大清楚。然后就听到鲜嫩的,脆生生的童音在问。

“妈妈,什么是天南海北?”

什么是天南海北呢。

他放好了木匣,盖上土,用脚踩实,还在上面撒了一层细沙,免得被人发现。

欣欣卷着被子,朝果子招了招手。床沿很低,果子理所当然地跳上来蜷到他身边,用爪子拍了拍逐渐黯淡的屏幕,温度使得它重新亮起来,而那条语音已经播放完毕,绿色进度条孤零零地躺在白屏上。

首先,我和这个张翻译,张译。此生……无法成为恋人。是吧?

邢嘉问出来的尾音甚至带着笑,张欣欣觉得这很过分。他矫情病又犯了,烦躁的情绪跟着酒精一阵一阵往上涌,躲不开,矫揉造作的都是他,困顿纠结的还是他,而邢嘉只是眉眼温凉带笑问他,是吧?是什么是笑什么笑,你在问谁。他搞不清自己究竟在生谁的气,但是他快爆炸了,就现在。

张欣欣猛地抬手抓过果子掌下的手机,漂亮的虎斑猫吓了一跳,抬头责备地瞪了他一眼就跑了。他想这个小没良心的连你也不要我,于是就更生气,脑门里血液翻滚,果断把那条惹人炸毛的回答分享到了朋友圈。

输入法跳出来,手指滑动很快打下几个字——他说了不算。

张欣欣犹豫了不到一秒钟就按下发送键。他不想让自己连愤怒都显得犹豫,那样太窝囊了。发送完毕之后索性关掉了wifi接收,他没有再看手机,可是手机仍在闪烁,顽固地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狡黠地冲他眨眼睛,像在勾引他打开看看会有什么人留言。

于是他跳下床拔掉路由器,回来的路上又关了灯。

世界彻底安静成一片小小的孤岛,只有窗帘仍然忘记拉上。星星已经逐渐消失了,明天大概会下雨吧。灯影霓虹裹上雾霾,很像科幻片的场景,所有的光都太过遥远,他们住在腾云驾雾的半空中,半空是彩色的,却一点也不明艳,因为不干净,只让人觉得阴郁。

张欣欣不是当年的自己了,无论是咸的还是辣的。当时他铁了心不让自己处于平和跟快乐中,执拗而尖锐地去感知自己的存在,只有肆无忌惮的疯闹或者艰苦卓绝的压抑不断在身体中绞缠,时而像个孩子,时而又奄奄一息地静默着,以至于兰四九看到他那个熊样都忍不住叹上一口气,说张欣欣啊张欣欣,你可能是麻花成了精,除了拧巴,还是拧巴,没头没尾的死循环。你是想干啥呢?

后来小太爷掐指一算,隐约明白自己想要干啥。可能大概也许,或者用孟烦了的腔调说,八成,没准儿,保不齐,是得把灵魂信仰这种摸不着的东西具象成刺穿在身上,才能觉得踏实。

那天他一路走一路掐着指,心不在焉所以迷路三次,最终还是找到了最初的目的地,那间寺庙。

山门不大,佛堂却深,他一路笔直地往里走,老远就看见个人影跪在暗寂室内,罗汉面目狰狞高倨左右,邢嘉脊背挺直,那件灰蓝T恤在光照不良的情况下无限接近于纯灰。一丝风过,幢幡摇动两下,满身热汗倏然地凉了。他步子很轻,在殿门前就停下,静静地望着。

爆炸和塌陷争先恐后挤回来,心有余悸和痛不可当,无论这场戏还能不能演下去,这些都将成为他和他们的亏欠。他有点难过,但望着那道背影,又莫名其妙感受到一点安宁。

身心六根清净,了脱生死;无名烦恼已断,证入涅槃。所以此生算个球呢,反正握不住的就是握不住,可求不得和不想求终究不是一回事,杀贼,他怕是不能。天有些晚了,半缕霞光斜照在廊柱上,被一声钟鸣撞得微颤,余音在耳朵里又转了几圈。

邢嘉——他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显得比来时还长,邢嘉话又少,走到后来他觉得自己都要睡着了,于是就真的沉沉睡了过去。半夜张大牵跑进来偷喝杯子里的牛奶也没能把他吵醒,而布袋身为姑娘干脆把路由器的电线当成项链绕在了身上。

酒精让他徜徉在混沌的睡眠里,千秋大梦一夜间,他跟着邢嘉走啊走,像动物一样凭借本能去往前方。禅达的巷子永远那么长,曲径通幽。他身上长出很多自己希望长出的刺,不是虚张声势那种,心口那几根是非常耀目的红色,这玩意儿大概叫做欲望。说的更玄乎也跟直接一些,就是妄念。他盯着自己的胸口在想,这东西是长出来的,还是扎进去的,如果是扎进去的那我岂不是要死了?欣欣有点怕死,他觉得应该问问邢嘉怎么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抬头那人就不见了。

张欣欣四顾左右,发现天朗气清空旷无人,连对时间的感知都没了。那些刺灰蒙蒙的开始钝化,像是死了。他吓了好大一跳,不是因为邢嘉走了,不是的,是有人突然唱歌。

他在满室的阳光里努力睁开眼睛,手机就在枕边响个不停。欣欣迷迷糊糊按了接听说喂——晨儿一嗓子吼了过来:张欣欣你丫太不仗义了!!!这么大事儿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他脑子一懵,无辜地回说可你求婚不也没告诉我吗?再说了……什么事儿啊?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有人喊李晓晨人呢,准备开始了。晨儿说马上就来,又回头对张欣欣压低声音:不跟你废话了我赶通告呢,回头再找你算账。说真的,兄弟替你高兴。

——等会儿,什么替我高兴你说清楚?

——你小子刚睡醒幸福的懵了是吧?自己发的东西不记得了?赶紧上微信看看吧,都等你发红包呢。

说完就真的断线了。欣欣盯着手机愣了半晌,那一串忙音仿佛留在了耳朵里,仍然拖腔拖调地嘟嘟嘟,嘟了半天,他隐约想起自己昨晚是喝多了,发了句话。

微信界面提示网络连接不可用,路由器都消失了,他直接打开流量,一瞬间手机震动的像是发了疯,通红刺眼的99+。那个沉寂了至少几个月的群置顶在最高处,而且仍然不断刷新着。

二庆没发福:@撸猫比天大 你俩终于成了?

康师傅不吃方便面:真不容易……孬家伙你快来看@你全家都250

你全家都250:别打扰我写剧本,咋咋呼呼的怎么了这是

撩你一脸:[截图]什么情况?是这条吗?

二庆没发福:[链接]你们去听听就知道了,老邢有意思啊,口是心非@万法随缘

天空猪是什么鬼:卧槽???

平心静气:班长跟班副这是真的吗……

你全家都250:听完了。是不容易,这麻花精也有不拧巴的一天。

二庆没发福:@平心静气 我瞧他俩当年就不对劲了,宝宝你成天跟他们一块搭戏没发现啊?

天空猪是什么鬼:张欣欣这小子一直就闷着,这都多少年了没想到真能成。

佐哥吃遍天下:@万法随缘 @撸猫比天大 求红包求喜糖,你俩太会打算盘了,听个表白还要人掏一块钱的?

撩你一脸:此生无法成为恋人,他说了不算,就是此生能成为恋人?

二庆没发福:老段你这个打字速度会被孤立的

天空猪是什么鬼:正解√修成正果了

…………………………

欣欣没再往下翻,他觉得兄弟们误会了,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对。朋友圈,私信消息,好多人都来询问,他一条一条点开来看,却没法解释。手心逐渐渗出一点汗,黏糊糊的,他动作很慢,逐字逐句地看完再退出,室内沉寂,猫都还在睡,于是心跳被无限放大,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像在禅达的傍晚,他说我们走吧,邢嘉就起身回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邢嘉的笑容是舒展的,青灯古佛里一点暖融融的安宁。他捉了欣欣的手腕,把一串珠子套上去。温凉触感贴着皮肤,皮肤之下有紧促的脉搏。欣欣逆着光抬头,邢嘉说,快杀青了。他嗯了一声,隐约地希望对方再说点什么,希望,也有点怕。可邢嘉已经迈开步子,再次把背影留给他看。

微信翻完了,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过他,只有一个人始终没说话,安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觉,群里那么多at也没回复。欣欣笑了笑,干破嘴唇扯出一点咸涩味道,他端起床头冷掉的牛奶,一口气灌下大半杯,越喝越觉得有股猫味儿。不过也不管了,还是该删掉那条朋友圈,告诉大家昨晚喝多了,或者什么都不说。

就是这样了吧,本该如此的。陈年旧事,酒醒即散,他不是抱残守缺的孟烦了,雾霾再重,穿过去还有五光十色的生活,走的这么远,是因为没想过也不会想回头。

他想好了,现在就去删掉那条朋友圈。一般下定决心的事情动作就会变得很快,所以他飞速解锁点到朋友圈,然后愣住。没有新消息,最上面是一条好友更新,头像是一束叫不上名字的花。

万法随缘:那以后你说了算。

配图色调有点暗,但是太过熟悉,张欣欣每天要从那里经过八百趟,小区绿化做的好,满树小白花扑棱棱地往下飘,来来往往落在行人头上像有香味的皮屑,单元门有点掉漆,物业还没来得及补。他盯着自家小区楼道口的照片,一时间错愕又茫然。

天是阴的,室内光照不算好,跳下床的时候险些踩到窝在拖鞋里的咖啡,挂妮儿喵呜一嗓子,欣欣踢翻了落地灯,但是他没管,他无比镇定地走到门口。

天南海北,一趟航班会有多赶,海北天南,赶到根本没空回复微信。他以为他是不想回。

科利亚高兴地说:“伙伴们,今天我不光找到了匣子,还懂得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一天天长大,步子也在渐渐变大,周围的一切,不是都在起变化吗?”

人总是要分的,而且会越分越远,见不着面,摸不着人,想得你抓心挠肝的,可是咱们也在长啊。

他早就不是当年穿着租来的衣服跑通告,晚上又去剧组递条子的人了,他再也不是云南天空下那个有病呻吟的傻小子了。他长高了,他长肉了,偶尔想起当年埋下的那些小玩意,觉得也未必会再视若珍宝。

多傻啊。

可是他的木匣就在这扇门后。有些东西岁月流转,也会自己回来。

张欣欣握住门把,带着汗使得动作有些打滑。那串珠子绕在手上,一圈又一圈,没头没尾的死循环,却好像沾染了一点檀香,并没有那么拧巴。

邢嘉。他隔着门演练该说的话。

好久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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