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

微博:一盏灯下黑

【邢张】冒充者与佛(上)

张先生是在一个夜里遇见那只猫的。天穹斑斓,微雨,月色从云层边缘淌出来,照的四野绰约,像不为人解的隐喻。

猫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它伸爪,也是绰约的一只爪,看不出本来颜色。地上积了一小摊水,它并不像寻常的猫那样怕水,只心不在焉地翻拣着破碎的月光。张先生踩着极为轻巧的步点,也心不在焉地撕开刚买的一包烟。塑料纸被夜风卷了一下,贴着地滚到猫爪前,猫转动两只亮得过分的眼睛,歪头去看他。

一个深夜买烟的演员,在楼下偶遇一只冷静的猫,这是个多么好的故事。他站着,嘴里叼着新拆的烟,猫蹲着,胡须上挂着银色的雨,比他更显端庄。

他们对峙了足有一分钟,张先生刚摸出火来,远处车灯隐隐地驶近了。猫抖了抖水,转身跑进黑夜里。打火机爆出一蓬轻慢的火星,烟淋上些雨,不是那么容易点着。张先生摇了摇头,抬腿回他的旅社。

室内半干不湿,桌上摊着本子,四敞大开坦荡得很,正是他下楼买烟之前留下的日记。
事实上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棕色皮面柔软温润,纸质优良,不算很厚,摊开的扉页上只有两个字。

你好。

张先生找了块干毛巾搭在头发上,提笔划去预设的问候语,很快又写下一行: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天里难得的闲暇时候,夜有点深了,蚊子嘴毒,在手背上叮下一个包。张先生把剧本往里推了推,又去挠那个小包。

我是演员张先生,这是参加各类访谈活动时最惯常的开场白。接下来自然是该宣传影片,介绍自己的角色,分享一下拍摄中的趣事。不过眼下进组才几天,我对这些并没有全方位的了解。
况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演员张先生。

张先生在山西的一个小县城里,思考怎么去冒充一个有梦的土大款。
大款有梦,却不知道梦是什么,所以他的眼睛市侩而空茫,细小一线里几乎弥漫出来的空茫。

尽管日程紧张,导演还是给我们留足了进入角色的时间。衣服土气,住处也贴满了具有年代感的剪报和照片,甚至还有劣  质的小广告,糊在墙上,修锅补碗,疏通下水道,煤矿招工等等。离如今的生活很远,离土大款的苟且很近。

这座小城也一样。我一直深信小城有种让时光静止的特殊功能,如禅达,如东川,如此处。

很多年前我就悟出了一个能让自己找到角色的方法,那就是找出他的口音。从南到北,屡试不爽,只是学起来有一定难度。曾经随部队剧团演出时,每到一个地方,我便对当地的方言极有兴趣,由此也算是养成了习惯。拍摄最早几部电视剧时,都是群戏,有许多来自不同地区的演员,拍摄周期也很长。模仿他们的口音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山西话,就是其中一位教给我的。

一页纸很快写满,他看了几分钟,笔尖一直顿在最后那句话的结尾处,形成一个深而醒目的墨点。他把它撕下来,折成纸飞机,咻地一声飞进房间对角的垃圾桶里,落点精确无误,只是头重脚轻。

你是谁?
他又写。
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太原周边一座小县城,贫穷,闭塞导致的贫穷。前两天结束工作要进组时,张先生是先到了太原,再由剧组派车来接。副导演助理是个年轻小伙子,刚进社会没几年,家里有点关系,做事也算伶俐,伶俐的过了头就容易出问题。比如说一路飞驰来接人的时候刚巧碰上严查超速,心一慌追了个尾,直接被交警和保险公司团团围住。

张先生在机场等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接到无数条道歉微信,备用的车被堵在路上,他蒙着口罩找到最不起眼的角落,借着机场的wifi更新完所有app,然后起身舒活了筋骨,回道:没事儿,我自己坐车过去吧,太原我熟。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来太原,可是要说熟却谈不上。上一次来这里时,也不过短短盘桓了数日而已,只是想得久了,细枝末节一并都被补的齐全,在第几家小店买了水,走过的路上种着什么树,风一吹,满城气息里混着什么味儿。

西北干热,这里的风不粘,空气有粗疏的颗粒感,被灼烫成无边无际的暑。他下了机场大巴,提着个轻轻巧巧的旅行包,哑巴太阳不亮,只是阴毒得很,他躲着它走。

那时候他还不算衰老,因此不觉得日头可畏,加之有个人走在他身侧,薄汗,步伐轻健,回头问他渴不渴。对方的眼睛诚恳,黑沉沉的,神色无比认真,倒显得他娇气,欣欣站定摇头。
“不渴,但我想喝山西的水。”

不记得在哪本打发时间的闲书上读过一句话,说是喝多了某处的水,就能冒充当地的人。

多年后他在邢先生的微博上看到一则有趣的小科普,夫妻相的成因源自菌群的交换。彼时的张先生窝在发布会后台,昏昧灯光里几乎要睡过去。他眯起倦怠的眼睛,想起太原道旁那家低矮的杂货店,老板操着浓重的口音,向他们兜售仅剩的一瓶水。

“天热滴狠嘞,都卖完咧,你娃儿外乡人吧,额这水资源短缺……这水杀过菌的,可好咧,便宜卖你。”

张先生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又有些窘迫地看着邢嘉接过去,唇线略丰,沿着瓶口浑不在意地贴上去,细微水渍在唇纹上润了两圈,他移开目光,想西北的阴天居然一丝风也没有。

我失去了冒充一个人的机会,因为水流杀死了菌群。听上去既不科学也不严谨,但其余解释比这条还要荒唐得多。

我现在要去冒充另一个人,他是个土大款,穿皮夹克,头发油亮,衬衫却干净清爽。我常常在想,这是他的矛盾,还是我的矛盾。

后来又陆陆续续见过那只猫几次,不过都是极匆忙的一瞥。张先生慢慢在日记里勾勒出它的样子。长毛,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琥珀色圆眼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亮,质地凉而润。举止优雅,似乎不缺吃的。大约是常在附近出没,剧组的人也对它习以为常。

不是没有想过收养的,可时机总也不对,而猫与人的缘分是双向选择,终究不可强求。

再次正式会面恰巧是张先生真正入戏的那一场。
土大款喝多了酒,把一叠钞票摔在小县城的柜台上,红的绿的,陈旧的伟人头像生了皱纹,他用带着血丝的小眼睛瞪着收银小妹。
“老子今天高兴!把你们这的酒全买了!”

张先生就是在这里有一瞬间的怔忡。他想,土大款也许并不是那么富有,真正富有的人不会把钞票都揣在身上,像一种虚张声势的直白证明。

收银小妹忙不迭地应了两声,转头招呼人搬酒。零落的纸钞滚到地上,又被水空调鼓出的风吹的打旋儿,土大款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柜台,直到有个什么蹭到他的腿。

脏兮兮的猫叼住吹远的纸币放在他脚下,抬头和他对视。

拿好你的钱。猫的嘴唇动了动,像是一个冷笑。并没有人出声,土大款弯下他瘦骨伶仃的腰,捡起那张十元面钞攥进手心,他的酒肉兄弟在要酒要肉,而他攥着十块钱,想要攥出一百万一千万的气势,讨一个能握得住的往后。

收银小妹把酒瓶重重摞在柜台上,整个世界都像是没有经历过寂静一般重新沸腾。

猫已经跑远了,导演喊一声卡,张先生收回目光,钱被揉成一团难解难分的废纸,硌得掌心难受。

他从前穷过很长一阵子,在部队倒还好,出去了才知道更难。北京当年风沙漫天,好在没有雾霾,劈头盖脸都是实质性的疼与痒。
他在可见的漂浮物中努力睁大眼睛去找一些不可见的机会,没有银行卡和支付宝,只有叠得卷了边的现钞,用兜里的钱换舍不得抽的烟,再用烟去换一场攀谈,一扇能敲开的门,一次递照片的好时机。

每天晚上回家,果子的大眼瞪着他的小眼,两张嘴,一条鱼,他本就不爱吃饭,倒也还能对付,可人要应付的倘若只有吃饭,怕是比猫过得还幸福些。

张欣欣掏出兜里的一卷钞票,也是红红绿绿,他把它们搁在床头柜上,不用手,只用眼睛,翻来覆去地默数。数到最后总会被果子打断。果不其然可以轻而易举跃上床头,把那叠钱扒到爪子跟前,哗啦啦地玩儿。

于是他躺下,躺在逼仄的卧室里,从进门到碰壁全是他的卧室,这样一想居然就觉得宽敞了几分。他躺在逼仄的卧室里听他的果子数钱,窗户开着,头顶壁灯晃来晃去,落在脸上是一只财主猫的奇怪剪影。

邢嘉来找他,大晚上的在附近聚餐,被强灌着喝了点酒,交通又不便,一个电话打过来,声音里还带着些紧张。

“不会麻烦你吧?”

张欣欣瞄了一眼仍在稀里哗啦的果子,说没事儿,邢老师来帮我教育儿子,求之不得。

挂了电话他就真的开始教育起猫来。

“果不其然同学,听我说一句成吗,你爸拢共就这么点钱,玩坏了你就没有鱼吃,你爸没有烟抽,明天还得两条腿去跑组,公交车钱你总得给我留着吧……”

话说一半,自己先笑了起来。果子始终没理睬他,它心无旁骛地在灯影里扮演最富有的猫咪,泛着光晕的皮毛看上去倒比那一叠钱更为华贵。

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假的呢?他又想起这个搁置多年的命题。如果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是一双眼睛,一个视角,那么此刻又在谁的躯壳里体验着他的窘迫?这窘迫太逼真,把人困在巨大而繁杂的世界里,手脚都拴上细小锋利的绳索,动弹就疼,疼就动弹,忙着活,再忙着死。

敲门声响起来,欣欣给果子下了最后通牒,才起身踢着拖鞋去开门。于是邢嘉隔着张欣欣过于瘦削的肩颈曲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漂亮的银色虎斑猫叼起散落的钱,一张一张铺在格子被单上,床被占了小小一块,只一眼就能数出大致,和这间卧室一样的逼仄和冷清。

邢嘉有些尴尬,他收回目光咳嗽了一声,举起手里的打包盒。

“吃饭没有?我这给你带了点……”

张先生把蜷起的两条腿放下来,钢笔随手搁进笔筒,起身去接。剧组的盒饭没什么挑的,翻来覆去是那几样,他又偏向吃素,夹了两筷子豆芽炒粉,随便扒拉几口饭就算结束。而那一天邢嘉带来的卤菜闻上去很香,他们不知不觉就吃掉很多。

又是傍晚,从北京的傍晚到山西的傍晚,他似乎总在质询一些自己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张先生收拾掉食物,打开一扇窗。
粗粝的空气迎面撞进来,日暮和月升同时嵌在西北灰蒙蒙又失却边际的天空里,楼后灌木稀疏,他看见有影子在动,而后划过一声凄惶的叫喊,他举着手机照过去。

脏污毛色的猫伏在另一具雪白的身体上,牙齿紧扣在被压迫者的颈间。它那样有力,弓起的背和坚定的爪,牙齿锐亮,反射着天光,死死钳制在母猫身上。这不是一场杀戮,而是繁衍。一切遵循本能早已生发,只剩下最后的仪式。
张先生有一瞬间的尴尬,而后猫抬起头,隔着丛生的月影望了过来。他仿佛看见了另一只果子。

果子的猫生是被割裂的,物似主人型,果子非物,只是随了他爸。相比之下,眼前这只热爱看透灵魂的生物显然更为幸运,尽管它脏污不堪,可能食不果腹,总被夜雨打湿皮毛,然而它拥有本该拥有的权力。

张先生想起千里之外和久远之前的盛夏,他的长子被放在小小的手术床上,尾巴因羞辱而膨胀,割裂情欲与爱,清除尊严连同骄傲,只为了能够与另一个姑娘长长久久。他抱着沉睡的果子,医生说,做干净了。

张欣欣咀嚼着这个像从香港黑帮片里摘录的短语,忽然觉得阉割何尝不是一种死亡形式。果子安睡一隅,睡梦里不再有雄性激素流失所带来的躁郁。他提笔写字。

“我们总愿常伴在爱人身边,甚至不惜为之付出余生,但佛是讲公平的,他讲公平,因有因缘,果有果报。本没有因缘的事情,若要强留便是造业,业在哪里,自你心来,由你心生,想留长久,便留不得爱。”

他望着空荡荡的床铺,那天邢嘉睡在右手边,呼吸沉稳绵长,闭上眼就能听见。他们把几道小菜吃得七零八落,收拾完残局邢嘉跟着他去洗手。

大院里公用的洗手池,长廊往尽头走,孤零零一盏橙黄的灯,摇曳出灰尘虫影,邢嘉站在灯下拧开龙头,欣欣站得稍近,有淋漓水点溅在脸上,邢嘉的睫毛也铺上橙色。他听他说,你们这里地还挺滑,自己一个人千万要注意。

也是不说没事,一说就滑了一步,转头正碰上欣欣的脸。

邢嘉是真的很干净。他想。水池日久年深积累出很多污垢,飞虫在不足半米的头顶绕光疾飞,灰尘被搅得往下落,但是掉不到他身上。他们同时静默,邢嘉的眼睛里一点杂质都没有,在人和人日复一日的沾染里,他就这么清明地望着欣欣,与六一的坦白锋利其实有同样的效果,直叫人心惊。

他就是在那一刻,发现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全他妈的不对。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张先生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这使得他沉浸在猜想中,他不断地想哪里不对,自己是否打扰到它了,它受到冒犯,于是再也不肯轻易出现。或者那只母猫只是一时的发泄对象,它仍要去别处开掘新的本能。猫是狠心的,谁说人就不是呢?

土大款过得愈发虚张声势,因为他失去的越来越多,这也是他的果报。他要握得住的往后,可实在不清楚除了钞票还有什么东西握得住,于是他摒弃了从前,这样能否换得往后,在座的人都不能解答,导演要的就是这个不能解答。
他要他在挣扎里挣扎,在得到里失去,在阳光下陡生颓废,在回首时一无所有,在雨里,在火里,在风里,让观众心满意足不断回味他轻飘飘的余痛。

张先生已经重复了三遍台词,凶狠并不是他所具备的潜质,所以情绪消耗到这里差不多没了。女演员笑嘻嘻地跟他道歉,说张老师,要不这段改天再拍吧,我去找找状态。

张先生对她能不能找到状态保留了态度,但他也着实累了。连天加夜地赶着进度,冒充在完全不属于他的喜怒爱乐里面,去思考一只猫的去向,然后在日记本里写下一堆又一堆毫无意义的推测和倾诉,面对深渊发问,再交由虚无解答。这不是一个正常的青年男演员该有的状态。他需要去做他的“心灵按摩”。

下楼时也犹豫过几秒钟,县城偏远,窄小的道路七零八落,他最后还是偷了一辆剧组的单车。张先生对于偷窃这件事得心应手,反正总会还回去的。
他要的是不经任何许可的窃喜和急迫,这给他一种“这件事非立刻完成不可”的紧迫感,哈尔滨冻住的图书馆里提心吊胆蹑手蹑脚,连脚步声都被放大,这种时候他可以回答那个问题。

你是谁。我是一个小偷。

他踩着脚蹬,在夜生活极其贫乏的县城里越走越偏,路灯不晃眼,水一样接连不断地从眼底淌过去,一如他们当年并肩走过的北京的路。

那时还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自然不用提着一网鸡蛋狼狈奔逃。邢嘉说明天你过来看话剧吧,我们领导发了票。张欣欣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又去数他脚下蹦蹦跳跳的隔离桩。

前头不远是个夜市,女人街几个大字红粉旖旎,多少让人有些无语。可邢嘉不管,拉着他站在地摊前,欣欣瞄一眼,碎瓷的挂坠不知真假,但的确叫人心声喜爱,可邢嘉只一味地去挑选那些随处可见的眼镜。终于挑中了一副,不由分说扣在张欣欣过瘦的脸上。

“这个好。这个正合适。”

“我又不是多近视,你想送我礼物也选个特别的啊。”
邢嘉就笑。“那票的位置有点偏,我怕你坐在下面找不到我。”

八块钱一副,不讲价,镜片劣质,遮在眼前并没有多清晰。张欣欣隔着一个能把强迫症逼疯的指纹看邢嘉付钱,一点客套的自觉都没有。这世界纹理分明,界限清楚得很,只眼前这人模棱两可,并不急于逼人做出选择,让他恍惚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时日漫长悠远,日常的窘迫混着偶生的柔软,就连贪恋都不算是种罪过。

再贪一会儿吧,张欣欣对自己说,再贪那么三年两载三不五时,总有放下的一天。那一天张欣欣会成为张先生,可以随意在戏里跳进跳出,无论谁喊他一声班长,他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接受。

夜露不管在哪里都是轻缓的,沿着头发爬升到脑仁里也需要一段缓冲,他脚下生风,直到车底有黏溺混沌的触感,车轮迟滞地往下刹住,张先生回头,迎接最后一次偶遇。

猫死了,毫无疑问。它生前是柔软的,尸体也保持了这份柔软。张先生按部就班地靠过去。清冽月光照在猫侧卧的睡姿上,它的皮毛前所未有的精致起来,比果子更甚,毛发遮掩不到袒露的腹部,生殖器僵硬地戳在那里憋成了紫红色,几千万个生命的可能滞留在此,永远没有机会看一眼这样的月色了。他把手覆上去,只有冷。

很多年前,也没有很多,当然是成名之后,他在深夜的地下车库发现了一捧植物的尸体。在变成尸体之前植物早就死了,但白玫瑰的盛开不拘于死亡。动物和植物,所有曾经活着的东西,他们的尸体真没什么分别。后来张欣欣把那束花捡回了住所,两天以后,邢嘉发了一条微博。雪色里一轮日头扩散出久远的光,他说每一天都是我们的节日,于是以往的三十年不值一提。

又过了一个月,剧组临近杀青,白玫瑰的一片尸体被携往禅达,他终于肯面对他所有的亏欠,在贪恋的终点。

“他们在打球,他们在拉琴,他们在欢笑,他们在张扬。我们是臭虫,我们是炮灰,我们是逃兵,我们是失心的疯人。”

张先生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收殓进早已齐备的包装袋,骑车回程的路上格外缓慢。一个缓慢的逃兵,他一路止不住地呻吟。他真年轻,他真年轻。直到被一声惊喜的喊叫打断。

白天惹得他不厌其烦的女演员匆忙捻灭香烟,笑着说张老师这么晚才回来啊。张先生停顿片刻,终于攥住刹车。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想这个角色。

多用功总会好的。他憋着一泡尿还带着一具猫尸,讲话局促得不知道该往哪看。女演员瞥见他目光所向,主动递过去一支烟,笑得世故。

可别曝光我啊,早点休息,就快杀青了。

张先生只点燃一支烟,点头说时候不早我得回去背词。

一张照片长长久久地拓印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他翻过去才意识到女演员说得不错,戏就快杀青了。深夜里风开始变得冷漠,扬州的十二月比不上这里,空气里始终有种腐朽的气味,黏到他的白衬衫上,立刻就找地方脱掉了。

尼古丁在张先生的肺里乍隐乍现形成一块色泽深黯的斑。他想算了算了,死得早不如死得巧,埋在灌木丛里,让猫日日看见自己日过的母猫,真好。

女演员是演给别人看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张先生在肮脏的旅馆房间里沉默半晌,开始发疯地撕掉所有日记。

我问佛,可我不信佛啊。

那场戏真的拖到杀青才拍完。老人非常敬业,头一歪就死在等待战友的候车厅,张先生真实地感慨着,指尖都要戳到女人的鼻子上。

生老病死你他娘的别扭个啥,哭哭哭,哭你妈逼,老子要能埋在山西做梦都能笑出来。

女演员忙着长恸号哭。她可算是发挥正常。几个和尚走到老头身边,喊两句就接着念经,佛珠一颗一颗来回轮转,时间一秒一秒永不停歇。几分钟之后,这部电影的拍摄也宣告结束了,他们要去赶一个宣传通告。

这个通告实在很巧,张先生只背了几个必答题就安稳睡了整夜,第二天他在电视台坐得轻松自在,结果一打眼就看见台下一张熟悉的脸。

晨儿也在附近拍戏,老张的热闹老李不可能放过。他们从二十年前扇着耳光的傻逼躯壳里一路走过来,摒弃有关冒充的疑问,从南锣鼓巷到马龙,从马龙到禅达,再到失去了所有的宁夏,张欣欣变成了老张,李晓晨变成了老李,这都不要紧。张先生只给自己留了半秒钟调整心态,就回到他最擅长的模式里。

他按部就班回答了几个问题,直到晨儿的脸色在一分钟内僵成大黑牛的n次方。

女演员用造作的口吻叙述进入角色的困境,张先生冷冷淡淡地听着,整个电影基调沉闷,一切可见不可见的困顿隐喻其中,连导演本人都给了难得的安慰。他本该理智上表示理解,生理上依旧固执不屑。可主持人专业又恳切,问起拍摄期间发生的事。

女人话锋一转,说张老师应该深有体会。我有次晚上遇见他骑车回来,提着个编织袋,还在流血。

台下熙熙攘攘的议论声好像从未停歇,张先生暴露在通天彻地的舞台追光下,恍惚地意识到自己该去讲一段故事。他们仿佛对生命的消逝毫无切肤的敬畏,可这些关他屁事。只有晨儿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有种他不想面对的悲悯。张先生愤怒的无以复加,焦渴地像是山西缺乏灌溉的盐碱地,龟裂的地缝太小根本就无处藏身。他愤怒了一整场,在结尾时心不在焉地反思。

那本被肢解丢弃的日记最后该是这样写。

你是谁?你不该这样愤怒。
你在做什么?你愤怒的原因究竟是被人暴露了并不想暴露的秘密,还是其他。
你瞧不起她一点点压抑都恃宠而骄跟什么似的,可是你又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想要一样东西不管为什么想要,只要丢掉就好,你苦守着无数具自我的尸体缄默不语,便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吗?
你也有朋友,可你却无法不嫉妒。”

一段采访结束得很仓促。他站在人群外面,电视台选址很好,残留的日色一览无余,照得他更加无所遁形。导演和剧组的同事在台阶另一端彼此寒暄,人声远远飘进耳廓,只他格格不入,抑制不住想把烟点燃。十年前他站在BTV大楼门口,在想是不是应该丢掉他的照片,毕竟那只是冒充幸福的一场梦境。

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是晨儿。

“老张,喝酒去?”

他们在一家大排档的排污沟前坐倒,张先生戴着土大款晚年爱用的一副老花镜,扭曲了狭长的眼睛,叫人即使认出来也要心生怀疑。晨儿照着菜单上的陕西菜念了一遍,极少的肉,大多数是干巴巴的死亡的植蔬,倒叫他想起当年的禅达,众人虔诚笃信,寺院外的小饭馆里有素无荤,蔬菜卡在张欣欣的喉咙眼里,邢嘉给他递了一杯水,说你看,虞啸卿就不会这么干。

可邢嘉不是虞啸卿,他会。

五十三度的汾酒倒掉大半瓶,张先生大半,李先生半杯。最后一星说是发财酒,他们谁也没碰。反正活到这把年纪,终于不用为酒钱发愁。

四周是吵吵嚷嚷的碰杯声,清脆杂乱。隔壁桌那哥们貌似失恋,一口气叹得婉转缠绵,说我配不上他,她能看开,哥们认了。

张先生咽下嘴里爽脆的土豆丝,又去呷一口酒。一线辛辣顺着喉咙唰地刺进胃里,激出满眶热烫。

他说晨儿,我想回云南了。
那里有间寺庙,你知道吧?太阳光落在飞檐上面,挺好看的。

晨儿朝他举起的酒杯顿了半刻,眼中又出现那种明了一切的悲悯。自熬过那段不知所谓的时日以后他很少再看见晨儿露出这种眼神,今天却破天荒地出现了两次。

那时候他们拍一个爱情故事,从开机发布会那一天,他就把所有的心肺都掏进一个自私的角色里,不管日后自我的厌恶和旁人的解读,他在台前接受了一个吻,唯一的吻,然后神智清明地想,他可以面对自己的贪恋。

结尾杀青刻意定在了云南,腾越县一如既往地贫穷且安稳。他们捐赠了能想到的所有五彩斑斓的世界,媒体拍完了照,晨儿跟着剧组离开腾冲,而他留在了禅达。

孟烦了拼命摒弃着他需要摒弃的执念,后来他发现摒弃不了,却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不要规劝我从戏里出来,出来我不就死了吗?

他带着苟延残喘的一条命飞回北京,邢嘉养了一条狗叫作飚子。张欣欣讨厌狗不够独立的性格,他始终孤独地深陷在这个世界里,冒充一只仍然活着的猫,不需要触碰和抚摸,在夜里用火和剧本消耗对身周的热情,一切都能够轻易忘记。后来他把这话讲给晨儿听,晨儿就是像眼下一样,悲悯地盯着他的眼睛,把将喝未喝的酒停在唇边。

“我前一阵子见过邢嘉。”晨儿说,“他还带着那串珠子……还是老样子。”

“谁提他了?”张先生,不,是张欣欣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这个话题,在老板娘热情的招呼和烤羊肉的腥膻气味里仰脖灌下一杯酒。这里的风沙实在太大,能够拿来类同十年前的北京,却万不可与云遮雾绕的禅达相较。张先生抽烟略凶,气管并不适应,这会儿更是咳得撕心裂肺。他一边咳一边在身上到处摸索,最终淅淅沥沥掏出一串珠子。

檀黑的紫和明润的绿,搭在细瘦腕骨上仍然合适。他举着珠子,冲晨儿清清喉咙。

“是这个吧?”

晨儿愣了许久,索性放下杯子,叹息被裹进烟雾里变得黏糊,他说老张,你何苦呢?

张先生维持住一个云淡风轻的演员模式:“
我不觉得苦啊。”

他给自己续杯,水声流入玻璃容器,清脆但是并无间断。“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抛出一个流畅的设问,却在回答时陡生艰涩。

“我想要活着啊。”

猫和玫瑰的尸体堆积在他的日记本里,日记本的尸体堆积在一间永远不会光顾的垃圾站,张先生在水声里止住咳嗽,一颗水滴突如其来,静默地掉进酒杯。

一滴,他松开杯子手忙脚乱地去捂,可那串珠子不偏不倚硌在掌心,像是道刻意的屏障。没捂住,再一滴。发财酒已经倒完,张先生迟缓了不到半秒,索性趴下去。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隔着酒桌上晶莹的玻璃瓶只能看见一把瘦削的骨架,肩头单薄锋利,耸成一片剪影。停顿两秒,又是突兀地一耸。

李晓晨望着眼前这个人,猫一样的自私和缄默,痛与笑容都是缄默的。十年前他们在南锣鼓巷,这人喝多了酒,司诚和他一左一右,架着他靠在中戏门口的矮墙上,张欣欣难受得要死,几欲呕吐,旁边路过一个年轻的学生,好心递来一瓶农夫山泉。醉汉摆摆手,胳膊上一串珠子哗啦作响。

张欣欣抬起头来,在中戏漠然的灯光下努力摇头,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老李把掌心搭在老张背上,触手温热,颤栗持续不断地传到指尖。“欣欣啊……”他面对年近四十的男人,自然而然地改了口。

“诶——”回应是习惯性的。

张先生抬起头来,在菜馆的烟雾中努力摇头,一只手仍然遮着眼睛,慌乱的像是只掉进热水里的猫。

“你别……别这么叫我。”

以前也有人这么叫我,但是路太长了,我听着这个,肯定撑不下去。

他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嘴角慢慢扬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等到那只手完全放下,张先生已经笑得很平淡了。他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水渍,只是声音变得有些哑。

“再开一瓶酒。”张先生对着老板喊道。

后来李晓晨一直忘不了送张欣欣回去的场景。他喝了那么多酒,走路都有些打晃,却牢牢紧攥着一串佛珠。就在宾馆门口,司机把出租车停在不远处等待回程。张先生把晨儿扶着自己的手扯开,敷衍地挥手。

他说晨儿你知道吗,我的鹅头不见了,或许是我冒充他的朋友,被他发现了吧。

李晓晨坐进出租车,跟司机说你可以现在打表,我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打开车窗往上看,西北风劈头盖脸,仿佛那一年乍暖还寒,他跟另一个人在云南的道路上奔跑不停,晨光初现,他把那个中老年健身同伴远远甩在后面,寺庙门前年轻的居士给张欣欣套上一串色泽暗沉的珠子,风就这么突然地吹过来遮住他的眼。

而在张先生盛着所有尸体的宾馆房号里,灯光始终没有再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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