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

17         

马努从沉眠中突然惊醒。他们这些搞暗杀的，对于信号弹的破空声总是再敏感不过，那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伤口仍然很疼，但现在顾不得这些。他抬起头，和身旁的队友一样，仰望着黎明乍现的天空。绿色，丹尼的枪，一共亮起九次。他无言地转身看向蒂姆。

LA率先打破沉默。“托尼还是没撑过去，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没人会拿死亡信号当作玩笑，更何况他们被洪水冲散时，托尼的伤势就已经不容乐观了。

蒂姆缓慢地点了点头。

大水过后的山梁显得荒芜而宁静，无数动物的尸体翻着肚皮卧在浅水中，看多了会觉得有些恶心。他们处在一片略高的平地上，身下的血水颜色浅淡，看起来并无大碍。

马努将视线转向蒂姆的膝头，LA从火中抢救出来的护膝此刻牢牢地绑在那里，但他不能确定这还会有多大作用。近一两年蒂姆已经很少再直接参与作战，旧日里不管不顾的拼杀终究在他身上烙下了太多伤痕。

去年十二月，蒂姆在训练课程中不慎扭伤，只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事件，然而不堪重负的双腿终于向他发出了最后的警报。陈年弹片扎在深处，膝软骨已经快磨没了，足底筋膜炎症频发，医疗顾问施密特对此束手无策。施密特说，不用再奢望恢复，就算只想让这条伤腿撑过眼前这两年，也必需派人去凤凰城，找到业已退休的太阳队医前来会诊。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马刺和太阳，圣安东尼奥和菲尼克斯，双方的梁子结了十来年，做了那么多次对手，不知道赔上过多少鲜血人命，直到当年的太阳老大远走洛城才算相安无事。无事归无事，有些恩怨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瓦解的。

马努偶尔也会想想年轻的时候，他，蒂姆，还有托尼，在强手如云的西部并肩作战。德州阳光恣意，当年托尼还是刚从法国选来的一个小孩儿，矮个子，大眼睛，笑起来又傻又嫩，当然，他自己也刚刚告别意大利联盟，蓄着满头长发，鼻骨仍然完好无损，圣城河边随便散个步就能收获无数姑娘的媚眼。

那会儿老爷子的头发还没白成如今这样，吼人的中气也比现在要足，每天顶着老爷子的吼声训练，任务时还要挂上耳机接着挨吼。托尼比较乖巧，自己是不听话的那个，所以后来老爷子可能觉着管他太伤肝火，索性把精力都砸在托尼头上了。导致刚满二十的小跑车甚至经常被骂到眼眶通红。再后来科怀他们入队，托尼还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年轻一辈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赶上了一个比较慈祥的波波教父。

而蒂姆呢？蒂姆是永远用不着挨骂的，无数的任务结果确立了这一点。他和托尼最喜欢的一个项目，就是在任务当中给团长计数。五个，十个，十五个，击杀目标，收取佣金，掌控战局。洛城那头鲨鱼又大杀四方了，没关系，他们有蒂姆。重型武器的交锋场面宏大，火舌漫天，自然伴随血汗淋漓。蒂姆的臂展很长，所以完全张开来的时候，无端就能使人安心。他几乎是将这座城扛在肩上朝前走，一走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现在，蒂姆已经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了。他年轻的时候，总有种通天彻地的挺拔，像一座山，无数次生死关头，马努看着他沉静的眼。他说马努，你上。马努就真敢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搏命。马刺这位暗杀队长，一向路数奇诡，只爱剑走偏锋，越到绝境，越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他那些本能驱使之下做出的事儿，一半帮助军团夺取过胜利，另一半，都几乎害得他们团灭。但是无论结果如何，蒂姆总会安然接受。石佛与妖刀，那是联盟最长盛不衰的传说之一。

然而，只要有人见过近年的石佛，就都能明白，马刺的团长，已经只能用一条腿支撑作战。

洪水中无法掌握身体平衡，无数石块击打过他的伤腿使情况更为严重，LA将蒂姆背在身上，马努只能踉跄着跟在后面。

他们的速度太慢了，整整两天一夜，才勉强追到丹尼等人曾经夜宿过的峡谷。蒂姆提出停下来休整一番，却被LA和马努同时拒绝了。

“团长，我不累。”LA温和地笑着。“其实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重，再背几天也不成问题。”

“你还想背多久？”蒂姆也笑了，但他的神色很快又转为凝重。他将视线偏向马努，暗杀队长正紧蹙双眉。“伤口怎么样了？”蒂姆问他。

“我们不能休息，这跟伤势没有关系。”马努摇了摇头。“我有一个直觉，通常我们暗杀者的直觉都被证明是准确的。”

“说下去，你察觉到了什么。”

“有人在跟着我们。”马努认真道。“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可……那不一定就是坏事。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人？”LA问。

马努依旧摇头。“我的直觉告诉我，对方绝非善类。”

他们只能放弃休息，继续赶路。峡谷平直，路途相对容易，真走起来却并不轻松。LA勉力背着蒂姆，即使他没说什么，蒂姆也可以察觉他的疲惫。装备在洪水中遗失了很多，也没有机会补充食物。下午，LA的肚子叫了起来。他尴尬地回头看看，正巧碰上马努的笑容。

“再坚持一下吧年轻人。”马努说道。“等会儿真饿得不行，我可以割点肉下来。”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有趣。温暖潮湿的环境不利于愈合，马努的伤口可能已经开始溃烂了。他们仿佛在行走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或者在找一些不可能找到的人，沿途没有任何响动，每个人的神经都倦怠到了极点。所以当临近峡谷尽头时，他们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前方有瀑布一般的水声。

那是丹尼他们的第二个宿营点。与入口处不同，这里的火堆熄灭的很匆忙，且被摆成了马刺常用的方向标识。LA细心地上前翻检，找出了余烬中几块焦糊的地鼠肉，勉强可以入口。三个人席地而坐，分享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这个标识不可能是摆给我们看的。”蒂姆咽下最后一块焦肉，冷静地说道。

其实不用他开口，余下人也都明白。丹尼他们不可能预测到队友被冲走之后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再加上他们离开的如此匆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情。而且，他们之间走散了。现在的问题是——

“走散的会是谁呢？”LA问。

“在那种情况下，丹尼和科怀不可能分开。好歹被老爷子调教了五年，他们有他们的默契。”马努一边将剩下的鼠肉悉数收好，一边给出自己的答案。

“那么，按照目前的环境，凯尔如果离队，只可能去往瀑布方向。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找？”LA说着转过头去，天色渐暗，水流层层叠叠撞在碎石上的声音老远就传过来。

“别看了。”蒂姆一直盯着标记，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寻找奥杯，标记指向交界线，我们没有时间去搜救。”

这当然是最正确的决定。LA垂下头，与此同时，身边的马努突然站了起来。

有人开枪了。

LA想都没想，抓着蒂姆的肩骨带向一边，同时回手甩出一梭子弹。这一连串动作影响了他的命中率，但是仍然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痛呼。

空气中有片刻的寂静。而后，另一个方向的破空声呼啸刺耳。马刺的阵容里没有谁会选择这种重型武器，几乎不讲究团队配合，而是真正的暴力击杀。马努将他们扑倒在岩石后方。榴弹爆裂，整个世界轰然作响，尘砂草叶和那些可爱的小黄花齐齐被热浪冲在身上，LA的半边脸几乎都没了知觉。

他听不太清马努说的话，只是凭本能背起蒂姆，迂回地向山坡后退。

整个训练营里只有两个人惯用肩扛式火箭炮，而且他们都在灰熊军团。扎克兰多夫已经死了，马克加索尔重伤，再加上卡特和康利，灰熊明明几乎团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LA咬紧牙关竭力奔跑，又一发榴弹落在他们身后，山壁摇摇晃晃，一块岩石震动着滚落下来，他偏头躲了过去。

平坦的峡谷会让他们成为活靶子，只要进入山林。LA想，只要进入山林，还能躲出一线生机。可是他们的行动速度实在太慢，背着一个两米多的男人爬山，恐怕还没到上坡，就会被对方击杀。而马努呢，马努毕竟有伤……

LA的肩头被重重拍了两下，有人阻止了他的前进。
他慌乱地回过头，看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tbc.